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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今年不叹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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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 忻州晚报 》( 2025年09月25日 第 06 版 )
◆冯云
每年秋风一起,忙不过来的父亲早早就打电话催我回乡帮忙。“秋风糜子割不得,寒露谷子等不得”,一过寒露,开杆打枣,更是家里雷打不动的大事。那些年,精准的时令仿佛把父母拧成了上紧发条的时钟,连喘息都得掐着节点儿。
在枣川,收秋是刨食的根基,打枣是闹钱的指望,哪一样都耽误不起。有一年我因公事请不了假,父亲的电话里带着火星子,开口就是火急火燎的一句:“还不回来?要那两颗眼仁子呀不了?”在他眼里,收秋是天大地大的事,慢一分都可能误了一年的收成。那时家里地多树密,收秋忙不来,因此父亲一开春就变工,今天帮东邻家犁地,明天帮西邻家摇耧,抽空还去给街坊修剪枣树。到了收秋时,邻里亲戚都早早来搭手。父亲还会专门雇放秋假的学生来捡枣,一丝空闲都舍不得浪费。
记忆里的秋天,总是天不明踩着晨露出门,大黑天顶着星星回家,总是累得躺在谷场上浑身散架,却能闻到新谷让人踏实的清香。只是枣川人的心,总被天气吊着——一遇刮风下雨,顾了山上的谷子,就顾不上滩里的枣子,恨不得再长八只手。家家户户都在人手不够的焦虑里打转。但那时的日子满是盼头,沟里梁头常能听见劳作之余放开嗓子不成曲调的歌声。
不知从何时起,村里的人像被风吹散的落叶,一点点地飘零。两千人的热闹,渐渐稀落成一千、八百、五百、三百……今年回去,听说只剩八十来口人了。地荒着,野草疯长,树也荒着,曾经金贵的油枣如今撒满坡滩,在风里发了黑烂成了泥。隔壁根前叔的院子,往年枣树枝能盖住半院,糜谷黄芥的秸秆能垒成墙,如今依旧是红枣满枝,院里的荒草却已漫过台阶,爬上了窑洞门窗。
今年寒露,我回村是为送别一位族亲的最后一程。秋雨连绵,三日不绝,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苍茫。干涸多年的村中小河竟也涨起了浑黄的洪水。山川寂静,雨打枣树,却没有往日枣川里炊烟的氤氲,连风都失了声响。
这一次,父亲没再催我,也没提收秋打枣的事。事宴上忙完得空的时候,他只是默默地坐在屋檐下,望着被雨雾笼罩的天空,一支接一支地抽烟。烟卷烧到尽头,烫了手指,才慢悠悠地捻灭,再摸出一支续上。粮不值钱,枣卖不动,村里留不住人,他心里比谁都清楚,所有的辛苦,到头来都是徒然。
那天,他望着窗外没完没了的雨幕,忽然轻声说,他看好了一块坟地。“有对山,有水流,还有枣树。”
我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。父亲这一生,恰似这座日渐沉寂的村庄——从烟火缭绕的繁盛,一步步走到如今的清冷。从前这个时候,他还会为天阴下雨叹气,为影响收成着急,为日子的光景发愁;而今年,父亲不叹气了。他不是不想叹,而是知道叹了也没用。那些曾经让他着急、让他执着的日子,那些满是烟火气的岁月,都像被风吹走的枣叶,落在了时光里,再也捡不回来了。只有那座日渐落寞的村子,和父亲渐渐老去的身影,还在这片土地上,守着最后的回忆,守着那几棵没人管的老枣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