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孩子是一首诗

◆赵霞 字数:

《 忻州晚报 》( 2025年06月25日 第 06 版 )

走在外面,我喜欢悄悄地听小孩子讲话。只要有那么一小会儿,准能听到些有趣的对话。

一个小孩对他的妈妈讲:“妈妈,如果你给我买一个冰淇淋,我的高兴就有房子那么大。”一个小孩问牵着他的手的爸爸:“为什么是大人上班,小朋友上学?为什么不是小朋友上班,大人去上学?”一个小孩对另一个小孩讲:“我们来当一棵树。”说完,他马上在原地站直了,另一个小孩还在走来走去。他的伙伴问他为什么不像一棵树那样站着,他说:“我现在是一棵会走路的树……”

这些话,他们随随便便地抛下,我在旁边赶快拾起。世界亮晶晶的,既轻盈,又愉悦。

小孩子是天生的诗人。从开始牙牙学语到整个幼年阶段,孩子的表达中充满了本质上属于诗歌的那些想象和感觉。此时,语言和文化的一切规则将立而未立,孩子的双脚站立的地方,一半我们能看见,另一半隐现于某个不可见的神秘之地。当他们开口,语词是如此稚拙,又以如此奇妙的方式迸发闪现。成年的诗人们,或许能够熟稔地调动起陌生化的语言,来编织诗歌的意象和感觉,却很少能够建造如此意外而天然的诗境。那种观看和描述世界的清澈而神奇的目光、声音,成人之后我们大多都丢失了。

我的一位同事,荣休后深耕幼儿教育,有一年送给我们办公室每人一册年历。翻开来,每一页上除了日期,还很有创意地记录了幼儿园教师与小朋友的各种趣味问答。家是什么?“家就是我们住的地方,家很好,从家里可以看到高高的月亮。”这是我读过与家有关的那么多语言中,最质朴而动人的表达。假如你的身体可以变变变,你想变成什么?这个问题好热闹,孩子们纷纷抢答:“我想变成一粒米,给奶奶吃。”“我想变成门,爸爸妈妈不管在哪里都可以给他们开门。”“我想变成一只鞋子,我姐姐喜欢有鞋带的鞋子。”“我想变成一棵小树,长到妈妈的头上。”在我听来,每一个回答,都通往一座童年精神的城堡,活泼而丰茂。这一册年历,尽管已经过期,我还一直珍藏着。

有一个孩子的话,自从听到后,我再也忘不掉。那是在作家铁凝的文章中。上世纪90年代的一个初秋下午,僻远的山间村落,雨后泥泞的小道旁,一户人家窗台上一块小石板上,歪歪扭扭地写着三行字:“太阳升起来了,太阳落下去了,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好呢?”写这三行字的是一个9岁的男孩,这些字被作家看见的时候,他也许正在山里某处起劲地割山韭菜。这三行字是多么震动人的三行诗!诗里有太阳的起落,有永恒轮转、宏伟无声的时间里,个体最朴素、本原的价值和伦理关切,还有无数与“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好呢”有关的生动、沉默的童年故事。最早读到这三行字,我的心里涌起难言的惊讶和颤栗。今天再读,依然热泪盈眶。这样的童年诗语,不只是震荡,更是撞击。它的天真携带世界和灵魂之重,它的重量又乘着天真的翅膀轻轻飞起。“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好呢?”像一根火柴擦着砂纸的刹那,黑夜里掠过一阵炫目的光芒。

每个孩子都是一首诗,小小的,大大的,这么轻,那么重。我常常想,一个孩子来到世上,是来挽救我们的。成年后日渐锈蚀的语言和感觉,在遭遇孩子天真诗语的一瞬,又迸发出对光彩的记忆和渴慕——哪怕只是一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