树上留枣

田润喜 字数:

《 文化旅游周刊 》( 2025年03月16日 第 04 版 )

有件事,想起来汗颜不已。

我的老家在山西中北部山区。村子不大,藏在山缝里。自古树多、鸟多,人在林子里活着。我们家住的是窑洞,后面高高崖壁,前面一亩六分地的院子。院子里除了石碾、石磨和南墙根底的一摞柴火,还有一棵老枣树。

村里枣树多的是。唯我家院里这棵树龄最长。虬曲苍劲,足得三人合抱。枝干七股八叉,疙疙瘩瘩,东西南北四面伸开,像一把巨大的伞骨。我父亲说,他小时候老枣树就是这个样子。

枣树发芽迟,开花迟。春三月杨柳吐翠,桃杏花争奇斗艳时,它还是一树干枝。要等到农历四五月,它才慢慢长出一点点绿芽,默默绽开一树米粒大的小黄花。

根本没人在意它的存在。

老枣树带给我们的惊喜和兴奋是每年中秋节前后。这时候,枣儿熟了,沉甸甸一树大红枣压得胳膊粗的树枝都弯了下来。

要打枣了。

打枣是我们老家的叫法,收获的意思。因为树高,枣儿没法摘。普遍的办法是使长长的竹竿或木棍去打。竿子够不到的地方,就抱住树干用力摇晃,或者用脚蹬树枝。树上熟透的枣儿因震动,会哗哗啦啦落下来。

那时候,我小,母亲不会上树。打枣只能靠父亲。父亲举着竹竿,先在树下打。竹竿够不到的时候就上树打。父亲身体很灵活,在树上猴子似的窜来窜去,打完东边打西边。枣儿像冰雹一样落下来,地皮都红了。

老枣树结的枣儿皮薄、肉厚,又脆又甜。我和母亲提着竹篮在树下一边捡,一边挑好的往嘴里塞,高兴得像过节。

父亲枣没打完,就从树上跳下来跟我们一起捡。父亲和母亲捡得很仔细,连大带小一起捡,任何一个角角落落也不放过。即使在草丛中、石头缝里也要搜寻得干干净净。父亲一边搜寻,一边对我说,不能只捡大的、好看的,小的、不好看的也是枣,一年才结一次。

当然,这都是我的童年记忆了。

长大后,我在边疆参军、外地工作,很少回家。再后来,父母亲先后离世。我们家空空荡荡的宅院,连同院里的老枣树一并托付给一位本家大哥照管。

退休后,我最急切的一件事就是回家看看本家大哥,看看当年的家舍,包括那棵老枣树。

少小离家老大还。回到村里,一切都感到新鲜。首先是安静、干净。恰好又逢下雪天,乡亲们干不了活,都在家里享受热炕头。村道上,除了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,耳朵里只有唧唧喳喳的鸟叫和子弹似的小麻雀擦着头皮嗖嗖飞过。

大哥已八十高龄,身体依然硬朗。他担心我被脚下的冰雪滑倒,拉着我的手不放。他说,老枣树干枯了一截,前几年就把它锯掉了。其余的枝桠还开花,结枣,年年能打四五筐。

我仰头一看,发现树梢上还挂着星星点点的枣儿。枣儿上面的一半顶着雪,下面的一半漏着红。我突然想起当年父亲每年打枣总是打不干净。我说,大哥你看,树上还有枣儿,为啥不打干净?

大哥立刻变了脸,问我,你连这也不知道?

真不知道。我老实说。

大哥惊讶的程度绝不亚于我吃饭不知道张嘴。他停了一下,认真地说,留着鸟吃!你想想,这冰天雪地鸟儿吃什么?人要活,鸟儿也不能让饿死呀!咱们村祖祖辈辈、家家户户都这样。打枣时,树上留一点,叫鸟儿雪天吃。

我恍然大悟。明白当年父亲打枣为什么总是不打干净的原因了。

顷刻间,我对大哥,对父亲,对满村父老乡亲绝不是一般的崇敬了。我当即红着脸,给大哥深深鞠了一躬,说,大哥,我替鸟儿们谢谢你!

因为大雪封路,走不了,这次我在村子里整整住了一周。我独自踏着雪窟窿,在村里转了几天。

没有风,只有雪花和鸟儿。街旁那些笔直的杨树,高大的椿树、榆树、槐树、桃杏树都被厚厚的积雪所包裹。唯有那些七歪八扭的枣树上还挂着点点灯笼似的大红枣儿,吸引着喜鹊、麻雀、鸽子、野鸡一拨又一拨光顾,显得生机勃勃。

我就想,若不是这趟回老家,我可能这辈子也不会明白,乡亲们祖辈树上故意留枣会是这般妙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