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的“王”

赵志峰 字数:

《 文化旅游周刊 》( 2025年07月27日 第 04 版 )

正上着课,忽然响起一声大喊:“向我开炮!”

丁老师刚捏起一根粉笔,手一抖,粉笔“啪嚓”一声落地,断成三截。

丁老师很恼火,他把本来不大的眼睛睁得很大;丁老师很生气,喉咙里咕噜咕噜叫。丁老师把双手往背后一背,挺了挺腰板,问“:谁嚎的?”

我们看看丁老师,再看看周围,摇摇头,都不说话。

丁老师用教鞭敲敲教桌,啪啪响,然后再次问:“谁嚎的?”

还是没人说话。

丁老师的脸就有些扭歪了。

这时王欣站起来,揉揉眼睛,说:“老师,我没嚎。”

“又是你!”丁老师气急败坏,又无可奈何。

丁老师问“:为啥要喊那么一句?”

王欣说:“忽然想起来了,就喊了。”说完王欣又补充道,“使劲忍也没忍住。”我们憋着没敢笑。

丁老师眨眨眼睛,叹口气,怒气冲冲地说:“下课!”

这时下课铃急促地响起来,我们就欢呼雀跃,像一群出窝的小鸟,叽叽喳喳地跳跃着,越过丁老师,跑到操场上。

《英雄儿女》是昨晚看的。实际上这部电影我们已看过不下十来遍,村里老是放映,我们就老是去看。最好看的当然是王成英勇打击敌人,喊着“向我开炮”壮烈牺牲的那一段。我们不仅看,还要演。课间在操场上演,放学在巷子里演。大家都想演王成,问题是只能有一个人演王成。于是大家用“石头剪刀布”决定谁演王成,谁演敌军。当然,就算是演敌军也比什么都没演强。

决定这件事的就是王欣,他有绝对的权限。因为我们五年级甲乙两个班的三十多个男生里,就数他年龄最大——他连续三年留级,最早跟他一个班的同学已经上高中了,他还在我们五年级乙班。而且他力气也最大,谁也不敢不服他。当然他也很民主,不是每次都由他演王成。凭这一点,就让我们都心甘情愿地服从他的指挥。所以当他在课堂上大喊“向我开炮”,丁老师再三问是谁时,我们明明知道是他喊的,但是都装聋作哑,不戳穿他。

王欣虽然是我们的“王”,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,就是怕蛇。生活在农村却怕蛇,这让人觉得好笑又难以理解,可事实就是这样。

一次,我们去田里给我们班的兔子割草,王欣壮着胆子走进田里,边走边问我:“不会有蛇吧?”

我说“:怎么会恰好有蛇呢?”

走在我前头的马江扭过头来,嬉皮笑脸地扮鬼脸,还故意喊了一声“:蛇!”

王欣一听,一个趔趄,差点摔倒在田里。

就在这时,我看到了一条蛇。有指头粗,黄褐色,一米多长,伏在距离王欣不远的地方,脑袋一伸一伸的,长长的“信子”一伸一缩。

我不敢喊,怕王欣看见了被吓出毛病。情急之下,我一脚跨到王欣和蛇之间的空地上,扭头就对王欣喊:“快走开呀!”

王欣开始不明白咋回事,一旁的马江惊异地喊了一声“:妈呀,真的有蛇!”

王欣面如土色,连步子都拉不开了,还尿了一裤子。在马江的拖拽下,王欣连爬带滚地离开后,我才撒丫子开跑,一下也没敢回头。等连续跨过两道沟渠,我才按捺住怦怦直跳的心站在那里,半天喘不过气。

这件事后,王欣对我十分友好,常从家带盐水煮土豆、爆米花等好吃的给我,而且到哪玩都带上我。他在前头走,我在后面跟着;他耀武扬威,我狐假虎威。后来,我一度有些发怵跟着王欣了,因为同学们都喊我“狗腿子”。我在电影里多次听到过这样的称呼,这可不是什么好话。

我只好尽量躲着他。他说要到哪玩,我赶紧说还要写作业、还要帮父母做家务、还要带弟弟妹妹,等等。我总能找到一堆理由。一来二去,王欣也就不勉强我了。我终于松了一口气,但又若有所失。

五年级快毕业时,有一天,王欣没来,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。我问了几个男生,都说不知道。

我几次走到王欣家门口,想了又想,没好意思走进去。如果王欣不在家,我不知道该咋面对他父母。

这天丁老师说,王欣去南方了。南方是哪里,我不知道,只知道在很远很远的地方,远到快到赤道跟前了。王欣在南方干什么?他不上学了吗?还有谁和他在一起?这些我们都不知道。丁老师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“:可不用跟我捣蛋了。”

二三十年过去,王欣一直没消息。同学聚会时,马江还提起这话头,有几个人应一声“不知道”,但基本上没人回应他,马上大家就又说说笑笑起来。

马江脸色就有些不好看。我扯扯马江衣袖。马江仰头灌一大口冰啤酒,看看我,一咧嘴,眼泪便扑簌簌流下来。我也灌一大口冰啤酒,冲马江笑了笑。

忽然身后传来喊声:“向我开炮!”我手中的酒杯没放稳“,砰”一声掉到地上。我慌忙转身,只见离我三四步远,一个身穿笔挺军装的中年男人正向我们敬着标准的军礼,只不过他是左手举起,右胳膊的袖子空空荡荡地垂着。

“王欣?”

随着一声惊呼,然后是一阵桌椅碗筷“哗啦哗啦”的乱响,同学们纷纷站起来。

“王欣!”

马江第一个从我身旁冲过去,扯起王欣那只空袖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