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睡着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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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 文化旅游周刊 》( 2025年06月15日 第 04 版 )
母亲睡着了,永远地睡着了,这是母亲这辈子睡得最安稳、最舒服、最幸福的一觉了。这一天,是2021年10月25日,时间定格在了上午10时许。
时光如白驹过隙,稍纵即逝。风刀霜剑把母亲雕刻成了一位垂垂老矣的乡间老太太,满头的白发,刀刻的额头,摇晃的身影,糊涂的语态,让我既心疼又难过。
2015年5月中旬,我乔迁新居,按照风俗,我提前一天把父母接进城里来暖家。我家住在四楼,父亲已88岁,母亲86岁,他们谢绝了搀扶,直接爬上了四楼,父亲有点累,而母亲却没有一丝疲倦的感觉,东瞧瞧、西看看,啧啧称赞:房间真大、真阔气,光线真亮堂。也许是床铺太软,也许是太兴奋,父母亲一直在说悄悄话,母亲时不时地夸奖我几句,说二小子有大出息了,也孝敬我们。我有早起的习惯,凌晨5点多,我看见父母睡的卧室的门虚掩着,从门缝往里面瞧,父亲已坐在床边捧着一张报纸在读,母亲还在酣睡着,不时发出均匀的鼾声。换了新环境,母亲可能不习惯,晚上又睡得迟了点,我轻轻地掩上了门。人老话多,觉却少了。父母只住了一晚,第二天便嚷着要回去,母亲心直口快,说还是乡下的土炕好睡。
母亲是个永远不知疲倦的人,一生喜欢劳作,安然入睡的时间少之又少。在娘家时,母亲从8岁起开始干农活,特别能吃苦,特别有韧劲,成为姥姥姥爷的好帮手。嫁给父亲后,母亲纯朴善良,吃劳耐劳,敢于向生产队长叫板,争取男女同工同酬。母亲虽然一字不识,但懂得读书改变命运的大道理,节衣缩食,送子读书,育子成才。每到年根,因为买不起炭,母亲待我们睡下,便早早地蒙了泥火炉子,裹上被子坐在灯下做鞋,一拉一紧,上下翻飞。我睡了好几觉了,醒来看见母亲还在飞针走线,心里竟埋怨母亲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睡,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。母亲不服老,不愿老,87岁时还来回步行十里地去集镇上买西红柿秧苗,回来栽上,还隔三差五去浇水。90岁时还走着去邻村赶庙会,忘不了给父亲买上两块案子糕,她知道老头子好这口。
父亲去世后,母亲坚守老宅不愿进城来住,出于无奈,我们兄妹便商定每人一周,轮流回村陪伴母亲。母亲笑呵呵地说,只有在土炕上,每天看到你们,我才能睡个安稳觉。整整两年时光,我像候鸟一样飞来飞去,为母亲做饭,陪母亲说话,听母亲唠叨,领母亲上街,帮母亲做营生,躺在母亲身边睡觉,我成了最幸福的孩子。一年当中有四分之一的时间陪伴在母亲身边,我让母亲觉得,她这一生是确确凿凿生过儿子、养过儿子、有过儿子的。
国庆节前夕,我又陪母亲住了一周。10月2日下午,我看见母亲坐在枣树下的马扎上打盹,心头一热,拿起手机拍下了这个凝固的画面,并写了一首《母亲小憩》的小诗:娘亲酣然入梦乡,秋风尽染头上霜。闲坐树下花睡去,唯余枣叶泛清香。我连图带文发到了平台上,当晚点击量就达到了24000人次。想不到,这竟成了母亲在世时,我为母亲写的最后一首诗作,连标点在内仅有四句32个字。
我一直认为,母亲是为劳苦而生的,她没有睡觉的欲望,也不会享受睡觉的安逸。年轻时的母亲,苦了累了生气了,和衣躺下睡一觉就怨气全消。老了的母亲,常常给我讲述她年轻时的事情,一讲就是三遍五遍,有时候我睡意朦胧了,她还在说个不停。临终前的母亲,躺在炕上,已不能进食,不会说话,突如其来的脑梗榨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和能量。我做梦也没想到,母亲竟以这样一种方式,为她衰老的生命划上句号。母亲干多睡少,平凡得像路边的一掬土,又像田埂上的一簇车前草,没有故事,没有荣耀,甚至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。
三年半了,母亲沉沉睡去,永远地睡着了。周围安宁静谧,唯有我的思念泛滥成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