眉才婶婶

2024年01月17日

◆孟元勋

至今,我与眉才婶婶四次相见的情景历历在目。

我第一次见到婶婶,是偷摘她家枣的时候。她家房后有个园,园里挨着墙有一行枣树。仲秋时节,熟了的枣儿沉甸甸地吊在枝头分外馋人。星期天上午,我们小学一年级的三个小伙伴约好偷摘她家的枣,并分工合作,我负责踩着他俩肩膀上墙头摘枣。

鲜灵灵的枣儿在眼前晃动,我兴奋极了,满把满把地顺着枝条捋枣。枣儿有的飞落在墙里,有的落到了小伙伴身边。

正得手之时,放哨的伙伴两声咳嗽打乱了我的阵脚。眉才婶婶的儿子出来了。“谁偷枣儿,谁偷枣儿!”他吼叫着奔过来。我不知所措,丈余高的墙头令人胆战心惊,我恐慌地在墙头上走动,寻觅脱逃之机。

“慢点,不要怕……”急促的声音传来,闪现出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,黑油油齐耳的剪发,头上的发卡闪烁着光亮,向枣树径直赶来,她伸着的双臂,如同母鸡呵护小鸡般温暖,目光里有慈祥和几分担忧。她边说着边站在墙根,看着我滑落下墙的那一刻,长出了一口气。她和蔼地看着我。令我意想不到的是,她像亲人一样对待一个“小偷”,她就是眉才婶婶。

几年后,那堵高墙倒了,为什么不再垒起来呢?是眉才婶婶唠叨:枣儿呀、杏儿呀,是吃的东西,娃娃们作害不相干,摔伤了才是大事。我感慨:多少年来与我一样的顽皮娃娃们,来悄悄偷枣作害,才使她家的墙头变得破损低矮。

第二次见到眉才婶婶是上世纪60年代,农校毕业回乡劳动的我,锄草时腰疼眼肿的滋味难以言说。一天,我路过婶婶家门口,她见我眼睛红肿,便把我叫进家里,沏了一茶缸蜂蜜水让我喝了,并告诉我蜂蜜水是下火的。当天下午,我的眼睛红肿好转了许多。60余年过去了,我却没对她道声谢谢。

那时,养蜂的人家很少,蜂蜜尤显稀缺,养蜂的辛苦不言而喻,而为数不多的蜂蜜是她家五口人唯一的副业收入。我家与她家分别住在村的东头和西头,虽相识并不常见。她看见我可以寒暄,也可以不问,但她心里却充盈着温暖甜蜜的善意。村里许多邻居都喝过她送的蜂蜜。婶婶还有酿醋做酱的娴熟技艺,时常拿着头淋醋和做好的酱,东家一碗西家一碗送给远亲近邻。

眉才婶婶家没有余钱,甚至欠债供儿女上学,但她从未停止对左邻右舍的帮助。2012年春,我在二姑的葬礼事宴上见到婶婶时,她银丝覆额,在孙女的陪伴下也来了,我上前问好,她一眼认出了我,高兴地说:“顽皮的娃娃有出息。”我的心里甜滋滋的。这是我第三次与她相见。

2019年春,我专门到眉才婶婶家中看望她。她盘腿坐在炕上,低头翻着一本日历,并未发现我的到来。当她的小儿子向她介绍我时,老人抬起头,顺手捋捋额际的银丝,招呼我坐下。随之是她滔滔不绝的话语:“这本日历里说的是怎样炒菜,过去只会熬黄菜,调苦菜,不知道有这么多的名堂。如今光景好了,炒得菜可全了……”难以想象这是一位96岁老人的日常,令我惊讶。

眉才婶婶出生在贫苦农家,没有念过书,现在光景好了,她也与时俱进。眉才婶婶说:“认字如同做针线,过去山一样的针线活儿,凭的是一针一线去完成。挂历一页一页地翻,字要一天一天地去认。只要坚持还愁认不了字?”听她的小儿子说,眉才婶婶大到街头标语、门上的对联,小到孙子们的《认字卡》,凡能看到的字,磁铁般地吸引着她,甚至端着饭碗,还会瞅端着生字。

聊谈中,眉才婶婶还告诉我,这会儿在手机上视频聊天、发微信、上网看新闻,已是家常便饭,感觉世界像花园一样新鲜。子孙们都愿意与她谈天说地、谈古论今,左邻右舍的人也愿意听她说新闻,讲故事,小屋里时常是暖意融融。

2022年腊月,眉才婶婶走完了99岁的人生之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