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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 文化旅游周刊 》( 2025年10月12日 第 04 版 )
小时候不懂事,常问母亲人是从哪里来的。母亲每次都说是从土里挖出来的。我家住在黄土高坡,不缺的就是黄土。人们专选在高大雄浑的黄土崖挖窑洞,住在里面,冬暖夏凉很是舒服。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。黄土地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基本条件,靠它生,靠它活。世世代代,祖祖辈辈,都是如此。
母亲和我说的关于土地的话,使我们这些玩土长大的孩子从小就对土地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,并且逐步认识它、理解它。
我18岁那年当了兵。当兵前也只是给生产队放放牛,割割草,并没有亲身体会父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,在没有完全认识黄土地的时候便离开了它。那时候有个想法,一定要离土地远远的。认为离开了土地才是脱离了农村,才是真正有出息。
到部队以后,新兵营教导员为我们上的第一课是《为什么当兵》,他在讲课之前提问了几位新兵,回答五花八门,但中心意思大致只有一个,就是离开祖辈生活的土地,离开靠种地吃饭的农村。教导员听了我们的发言后说,当兵虽然不是种地,却是为了保卫土地、保卫祖国的每一寸土地,没有土地就没有祖国,没有土地就没有家园。中国是由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组成的,这土地上有我们的中华民族,为什么当兵?就是为了保卫祖国的大好山河,寸土都不能丢。听了教导员的话,我对土地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,也明白了自己急于想脱离土地,其实是脱离不了的,只不过从土地上的劳动者变成了土地的保卫者。
我们部队是一支内卫部队,担负的是看押任务。与教导员说的保卫国土似乎沾不上边儿,守卫的目标之外就是一望无际的朔北平野。这里土地贫瘠,群众的生活也不富裕。我每天站在哨位上可以看到田间劳作的老百姓,看到他们我就会想起我的父母亲,还有活泼可爱的弟妹们,也会想到家乡的土地。
在部队我与泥土的距离并没有缩小,那时候的军事训练课都是在土地上进行的,和泥土最“亲近”的训练要数匍匐前进和射击训练。胸膛紧贴在土地上,来回地爬来爬去,荡起的尘土像烟雾弥漫,遮天蔽日,半天下来嘴里、鼻孔里,甚至衣服的口袋里都是泥土。卧姿射击训练,一趴就是一小时,夏秋还好能坚持,冬天可就够呛了,趴在冻土上或雪堆里,心脏贴在大地上,瞄累了,索性把脑袋也贴在大地上休息。这时我就仿佛听到了土地的心跳。每当冷风吹来,顺着裤筒就进到身体里面了,那个冷真是没法提了,可贴着土地,却好像有一股暖流在心中涌动。还有一种训练是必不可少的,那就是近迫作业。一人一把小军用锹,在指定的地域先挖一个掩体,然后掩体互相连接,形成弯弯曲曲的壕沟,即所谓的战壕,战壕里边再挖一些猫儿洞。这种训练也是和土地密不可分的。
当兵那几年可以说除了节假日,我每天都是一身泥一身土的。新军装穿上三个月就磨烂了,都是与土地太接近的原因。
我当兵的时候,战友们大都来自农村,都是从黄土地上走进军营的年轻人,几乎都有解不开的泥土情结。当了几年兵之后,我们都明白了一个现实,当了兵不是都能一直留在部队,大多数兵还要回到生他养他的土地上去。在部队这几年,我们也对城市产生了向往之情。由于部队驻守在一个县城的郊外,休息期间我们有机会到城里看看。在每个人的心中,县城好比一个新世界,在那里能萌生出许多的憧憬和理想。
当时我们部队里来的农村兵,大都没什么文化,给家里写信都困难,他们见我有些文化,于是许多战友的家信都是由我代笔。后来指导员听说我会写信,是个有点文化的人,对我也另眼相看。再后来有机会,部队首长和战友们推荐我进了省军区教导大队。在这里,我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,一只笨鸟好像飞进了大森林,呼吸的是新鲜空气,接触的是新生事物,接受的是更为严格的军政训练。在军队里,我这个农村兵,从一名普通战士成长为正排级军官,真是让人喜出望外。我当兵三十二年,从原先的小城市到后来的省会城市,再重返小县城,可以说风景名胜看得不少,世面也见得不少。但谁要问我这三十多年想得最多的地方是哪里,我会脱口而出是故乡,因为故乡有我的父母,有养育我的那片已刻进生命的土地。
军人热恋着自己的故乡。就是因为离家远了,离父母远了,思念就成了走近故乡的唯一方式。军人拼命来捍卫祖国领土的完整,就是因为自己的家乡在他守护的那片土地上。
从部队退休后,我住在离老家不远的县城,觉得很惬意,很舒适,很温暖。二十年前,在那片黄土地上劳作了一辈子的父母双亲,走完了人生轨迹,终又被黄土掩埋。父母离开后,我对这片土地更加爱得深沉。我甚至把黄土地当成了我的父母亲。每当我跪在他们坟前,就会想起儿时我问母亲的话:“娘,人是从哪里来的?”我明白了人类与黄土的关系,黄土是人类永远的家。
对于军人,土地是最执着的念想;对于土地,军人是最可靠的守卫者。每个军人的心中,一定装下了祖国的辽阔疆域。